第204章
保尔是谁?
不过是一个怀着极其简单的目的投奔到红军队伍里的野小子。
我们要将一个野小子变成红军战士的过程,置于丽达这位知识分子型的红军女教导员的关爱目光之下来表现。我们所崇敬的丽达,不应是那种佩着小手枪,却很少拔枪出套,只会对战士们宣讲革命大道理的女人。不,丽达也是一名果敢善战、临危不惧的女战士。在战斗中她每每身先士卒……
周大新是我向郑凯南举荐的改编者。
我知道他从未有过影视编创的实践。
屈指算来,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电影制片厂,至今已二十余年了。做过“外稿”编辑,就是看投稿的那一类编辑。做过责任编辑,就是直接为有水平的那些编剧服务的那一类编辑。自己后来也成了编剧。艺术职称是在编剧序列而不是在作家序列里获得评定的。目前我在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工作性质仍是——编辑加编剧。都说编辑是“替别人做嫁衣裳”的人。这说法有点儿“亏”的意味儿。倘谁自己有创作的能力,却长时期地只做编辑,自然很亏。而且也是对编剧人才的浪费。但如果能兼及,我的个人感觉是——其实也蛮好的。
协助别人完成别人的创作,我往往也能获得份儿愉快。
所以我从不嫌弃责编工作。
凡二十余年间,也没人嫌弃过我这个责编。
工作性质直接与剧本创作发生关系的我,不可能将影视编创的经验看成是多么高深之事。
所以我一直有一夙愿,那就是——希望我的作家同行们,也都文学创作和影视创作两手一起抓,两手都要硬。
我曾多次怂恿我的作家同行们积极参加影视创作的实践。
我甚至经常动员我的作家同行们创作儿童少年题材的电影剧本,一厢情愿地对他们说:“别忘了我在儿童电影制片厂呀!我会,并且也乐于亲自做你们的责任编辑呀!不用我一把,白不用啊!”
在我想来,一位优秀的作家,只要进行过一二次影视创作的实践,只要有“好为人师”的责任编辑多在此过程中向他和她灌输些影视创作的abc之类,那作家日后定能成为有一定水平的编剧。
但这需要作家们具有几易其稿的耐心。
谁也不是全才,没这耐心是不行的。
我也不是好为人师的人。
但对我的作家同行们,我却不避此嫌。
我对他们的“引诱”,还包含有这样的很世俗的考虑——毕竟,普遍的情况是——影视创作的稿酬,倍高于文学的创作稿酬。
我本世俗中人,希望稿酬多一些。有多些的稿酬我才有能力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呀,才能将我生病的哥哥供养得好些呀。
当然的,我也希望我的作家同行们,首先是同行中的朋友们稿酬收入多一些。
这想法尽管世俗,却自以为还算善良。
基于此善良,我举荐从未有过影视编创实践的大新。
大新毫无疑问是优秀的、一流的小说家。进言之,是位仿佛将自己“嫁”给了小说,并打算从一而终的小说家,我们几乎看不大到他在其他文学体裁方面的奉献。
这对文学的读者是某种遗憾。
我企图将他拖入影视创作实践的“叵测之心”至今不死……
大新答应得很爽快,也很高兴。
我和郑凯南分配给大新的任务是——原著第七章以后,到保尔率共青团突击队员们抢修完铁路为止的内容。
这一部分内容,除了抢修铁路的情节在原著中写得比较成功,几乎再无任何具体事件。
而且,关于保尔的军旅生活和战斗经历,也简略得不能再简略。
所以这一部分务需大量的创作来填补原著的空白。
七月里进行创作是苦差事。大新的儿子适逢高考,七月不仅对高考生们似乎是“黑色”的,对高考生们的父母也是呀!在那一种情况之下大新的加盟令我感动。
为了减少他的一点儿创作负担,我拟了六集很粗的提纲给他,并根据那提纲又当面和他侃了两三个小时。
不久,大新交稿。
我看过稿对郑凯南说:“优秀的作家毕竟是优秀的作家,从没有过影视编创的实践,仅仅依赖几页提纲和一次面谈,这么快地就完成了六集剧本,非是谁都能做到的。”
也实话实说,那样的剧本是断不能交付导演用以拍摄的。
后来我亲自重写了它们。
没有大新的初稿,以下几集也是断不能产生的。
好比建一幢房子,大新搭起了房架,我其后安装了门窗,做了点儿内装修的活儿。
但也只有这样,剧本才像剧本,才可以交付给导演们……
在万方的改编中,她那一部分最后的情节是这样的:
火车头喷出一股股白烟,开动了。
保尔站在踏板上。
阿焦姆、谢寥沙和冬妮娅站在车下。
阿焦姆双手插在口袋里,深情地注视着弟弟。
谢寥沙:(跟着火车向前跑着,挥手喊道)“别忘了朋友!保尔!……”
冬妮娅紧紧咬住嘴唇,眼泪不住地流下来。
保尔一动不动地望着朋友和亲人,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。
火车司机拉响了尖锐的汽笛,火车加速向前……
保尔到哪里去了呢?
在原著中,保尔到红军队伍里去了。
我们希望他在红军的队伍里,最快最直接地与他命运中的第二位女性丽达发生人物关系。
于是接下来的第五集是这样开始的:
火车头炉膛的火焰,叠为红军野外营地的篝火……
篝火熊熊,将秋末冬初的寒夜撕开了一处处暖调子的破绽……
这画面会使我们联想到《长征组歌》中相似的一幕。只不过没人唱“雪皑皑,野茫茫,高原寒,炊断粮……”
红军营地一片宁静。
镜头推向一幢马棚,悄悄地窥入马棚里……
悬挂于木柱上的马灯——镜头摇下,槽后拴着五六匹马,丽达披着皮夹克的背影,她一手拎着“维达罗”(一种口大底小的桶),另一只手往槽内撒拌粮豆……
她的背影走到一匹马前,抓了一把料豆,直接用手喂马,并温柔地说:“伙计,看到你们又都健壮起来了,我真高兴!”
她放下桶,双手抱住马头,和马亲昵地贴了贴脸,又在马额正中吻了一下……
(提示——以上片段,镜头的视角始终在丽达身后,因而我们并不能看到她的脸。)
背对镜头的丽达摘下马灯,将光调得更亮些,走向马棚另一端——那儿有一辆旧马车,车辕用树干撑平,车上铺着褥子,褥下有麦草显露,那分明便是丽达的床;还有一张桌子,一侧的两条桌腿都没有了,一个大木车轮架稳桌子,木轮的下端埋在地里,看来丽达成为马棚的主人之前,桌子就已然那样了……
在角落,有一只火炉,炉上的铁壶嘴吐着蒸气;还有一只半人高的装汽油的那一种大桶;简陋的木凳上放着盆;一条绳上搭着毛巾、军雨斗篷……
这一切,使马棚的这个地方,形成了一种居家过日子般的气氛——女性一向如此,她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,总是善于将临时住地也搞得规整,像家……
(提示——请制景根据这一要求,将场景环境考虑得更周到些,比如公文包挂何处?要不要有一面破镜片儿,它该摆哪儿?一本普希金的诗集也是不能少的,在桌上还是在“床”上,等等,等等。)
背对镜头的丽达将马灯放桌上,她坐在一个立置着的空子弹箱上,从“床”上拿起一件衣服开始缝补……
此时,直至此时,摄影机才转到了丽达的正面,我们也才有机会端详她的脸——金色的、浓密的齐耳短发,衬托着一张多么清丽的脸啊!她脸上有一种果敢的气质,使我们一看就立刻相信——这是一位在危急关头沉着镇定、应变能力极强的女性……
马棚外,传进来轻轻的手风琴声、战士们的哼唱声……
丽达表情恬静的脸……
她像我们中国女人一样用牙咬断线,抻开那件衣服自我欣赏——衣服里里外外缝了许多口袋,如同今天摄影记者们的工作服……
突然,一声尖利的枪响……
丽达反应迅速地放下衣服,以军人特有的敏捷抓起了桌角的手枪……
她刚转过身,一个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人已冲进来,随即有两名持枪的战士追了进来……
冲入进来的是保尔,他也双手紧握一支长枪——于是情形顿时变成这样——丽达双手握手枪,本能地指向保尔;保尔的枪口朝向丽达;而追进来的两名战士,枪口朝向保尔……
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……
保尔全身紧张,凶暴地:“你们别逼我!否则,我开枪打死她!”
丽达看出保尔只不过是个“大孩子”,放下心来。她握着手枪的双臂垂下了,将手枪轻轻放在桌角……
丽达对那两名战士说:“他不过是个野小子,绝不会是敌人,你们出去吧。”
一名战士说:“教导员同志,他像密探似的溜到我们的营地里来,还偷枪!……”
丽达:“像密探,不等于是密探。现在我命令你们,向后转,齐步走!……”
另一名战士:“可是教导员同志,为了您的安全起见……”
丽达:“可是我并没觉得安全正受到威胁。难道你们不愿服从我的命令了么?”
两名战士违心而去——马棚门口,却围聚了更多的战士,不安地向内探头探脑……
丽达重新坐在空子弹箱上,对保尔说:“野小子,请把那件衣服递给我。”
保尔犹豫片刻,用枪筒挑起那件衣服递向丽达……
丽达扯去衣服,重新开始缝补……
保尔一时反而不知所措起来……
丽达头也不抬地:“让门口的人都散去。我们两个人又不是在演戏,这儿又不是舞台!”
保尔将枪口朝门口一摆:“走!你们都走开!走开!……”
门口的战士们散去之后又悄悄聚拢,以防万一,但已不再有人向内探头探脑,只不过一个个侧耳聆听马棚内的动静……
丽达仍头也不抬地:“把桌上那张纸掀开。”
保尔用枪筒将纸掀开,纸下是一大块面包……
丽达:“我想,你一定非常饿了,把那块面包吃掉。”
保尔将长枪往床上一扔,双手抓起面包,狼吞虎咽……
丽达这时才瞟他,暗笑……
保尔将面包吃得一点儿不剩,显然也吃得很干……
丽达:“杯子里有半杯牛奶,你喝光了吧!”
保尔双手捧杯,仰起头,咕嘟咕嘟顷刻饮尽……
保尔放下杯时,丽达问:“饱了么?”
保尔打了个嗝儿……
丽达:“看来是饱了。但你应该知道,你把我为营长同志省下的面包和牛奶吃光喝光了,他可是个大饭量的男子汉呢!”
保尔一时极窘……
丽达:“如果你觉得还是有必要,不妨仍拿起枪来对着我……”
保尔的手向枪伸过去,却没拿,又缩了回来……
丽达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保尔:“保尔。保尔·柯察金!”
丽达:“不尿床了吧?”
保尔感到受辱,气呼呼地:“我已经十七岁零八个月了!”
丽达:“那么也可以反过来说——还差四个月才刚满十八岁,你到这儿来干什么?”
保尔:“参加红军!”
丽达终于放下衣服,盯着保尔:“为什么?”
保尔:“革命!”
丽达:“为什么?”
保尔:“这……消灭富人!把他们的财富夺过来,分给穷人!”
丽达:“好一个目的明确的革命者!那么你追求的革命和暴乱又有什么不同?”
保尔:“你怎么可以向我提这么愚蠢的问题?亏你还是一位红军教导员!”
丽达:“嚯,年龄不大,脾气不小。那你刚才怎么可以用枪对着我,亏你还是一个想革命的人!”
保尔:“因为他们把我当成密探,想把我抓住后捆起来!”
丽达:“那么,请允许愚蠢的红军教导员代表全营战士,向你这位目的明确的革命者道歉!”
丽达向保尔伸出了一只手……
保尔犹豫一下,握丽达的手……
丽达:“你也一定认为革命者都必是和你一样双手脏兮兮的人吧?”
保尔羞愧,抽回手,下意识地在裤子两侧蹭……
丽达起身,捅火——炉中散发红红的火光……
丽达重新打量保尔,问:“家住什么地方?”
保尔:“舍佩托夫卡。”
丽达:“家里有什么人?”
保尔:“妈妈和哥哥。妈妈从前给富人家当洗衣妇,哥哥是火车司机。”
丽达:“我批准你暂时留下来,先做我的卫兵。”她从窗台上取下一双皮靴丢在保尔脚旁,又说,“把它们擦亮。”
保尔:“可……可我是来革命的!”
丽达:“革命者也擦皮靴。”
丽达说完,将手枪塞入套子,挂在墙上,将长枪也挂在墙上,往自己的“床”上仰面一躺,翻看起普希金诗集来……
保尔不情愿地捡起皮靴,四下望,一时没发现可用来擦靴子的布,干脆从自己破衣服上撕下了一条布……
丽达闻声瞥他一眼,抿嘴暗笑……
保尔生气地擦靴子……
保尔:“如果朱赫来是这支红军队伍的教导员,他决不会命令我擦靴子!”
丽达一愣,坐了起来:“朱赫来?你认识他?”
保尔:“当然,我们是生死之交!”
丽达:“还是生死之交?”
保尔:“我因为救他被彼德留拉的匪军逮捕,差点儿遭到枪毙!”
丽达刮目相看地:“唔?那么关于他的情况,你现在知道些什么?”
保尔叹了口气:“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儿,就找他去了,也不至于在这儿擦靴子!”
丽达失望地又躺下去……
丽达:“卫兵保尔·柯察金同志,请不要委屈。据我所知,朱赫来同志也喜欢穿擦得锃亮的靴子!”
外面寂静,偶尔传来口令问答声……
马嚼料的声音和喷响鼻的声音……
保尔气呼呼地:“完了!……”
丽达放下诗集,再次坐起,走过去看了看表扬地:“不错,擦得很干净!但是你应该说——‘报告教导员同志,靴子擦亮了!’而不是说‘完了’!……”
保尔挠头……
丽达将炉子上的水壶拎起,一边往大铁桶里兑热水,一边用另一只手试水温……
丽达出去……
保尔趁机翻看普希金诗集……
丽达拎了一壶水回来——保尔立刻将诗集放下……
丽达将水壶坐在炉上,将绳上的雨衣拉开,形成一道屏幔……
丽达:“现在我命令你,到雨衣后边去,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!如果觉得水还不够热,随时叫我。”
保尔大出所料地愣着……
丽达:“没听明白我的话么?”
保尔立正:“是,教导员同志……”
保尔走到雨衣后——他的脏衣服脏裤子一件件搭在绳上……
他那双破鞋也扔了出来……
泼水声……
丽达将地图展开在桌上,手持放大镜看——放大镜罩住了舍佩托夫卡……
洗过了澡的保尔,内穿丽达的一件干净衬衣,衣襟扎在皮带下,外穿丽达的皮夹克,脚上是他擦得锃亮的那双靴子,自我感觉良好而又有点儿腼腆害羞地站在丽达面前……
丽达以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他,撩起他额头一绺发,审视地:“精神多了,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。我的卫兵正应该这样!”
她解下自己的皮带交在保尔手里:“现在,我自己也要洗个澡。你守在门口,我洗澡时,哪个男人敢硬往这里闯,就狠狠抽他!”
丽达说完,转身走到了屏风后……
丽达的衣服一件件搭在绳上……
保尔忠于职守地站立在门口,一眼也不往雨衣那儿看……
泼水声……
泼水声……
手握皮带,叉腿站立门口的保尔的背影……
又一阵泼水声后,丽达的声音:“保尔!……”
保尔:“教导员同志,请吩咐!”
丽达:“把炉子上那壶热水给我!”
保尔走向炉子,拎起壶,走向雨衣——雨衣的上边露出丽达的肩背和后脑——下边露出丽达好看的双腿和踩在麦草上的赤脚……
保尔收敛目光,将水壶朝雨衣后递去,轻声地:“教导员同志……小心烫着……”
雨衣后探出丽达水漉漉的、修长的手臂,将壶拎了去……
保尔退回门口,仍以先前那一种姿势站立着,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……
外面,黑夜中,战士们围着一堆堆篝火的身影,以及一顶顶帐篷的轮廓……
保尔:“教导员同志,可以提一个问题么?”
丽达的声音:“说吧。”
泼水声……
保尔:“任何男人要硬往里闯,我都可以抽他么?”
丽达的声音:“完全正确。”
保尔:“像用鞭子抽牲口那样?”
丽达的声音:“对!”
保尔:“如果……如果是营长同志呢?”
丽达的声音:“那也不例外。”
保尔:“明白了……”
旁白:保尔·柯察金,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红军战士生涯。他为自己能做一位红军女教导员的卫兵而感到荣耀,更为自己此时此刻所拥有的特权而感到得意。想想吧,如果营长这会儿硬往里闯,连营长都可以抽,革命多来劲儿啊!他甚至开始觉得,自己已经俨然是红军队伍中的一个什么不可轻视的人物了……
在以上旁白声中,几名战士好奇地聚拢于马棚门外,像观看一头稀罕的动物似的观看着。
保尔……
战士们显然并不将保尔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,他们纷纷拿他取笑。
“嘿,瞧他这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儿,多像一名资产阶级的小士官生啊!”
“喂,靴子擦得这么亮,想到什么地方去参加舞会么?”
“八成还想挽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块儿去吧?”
“我说,你有什么本领啊?连枪都没放过,危险时刻怎么保卫我们敬爱的教导员同志啊?”
……
保尔冷冷地瞪着他们,显得很凛然,也显得很能容忍……
一名和保尔年龄差不多的小战士匆匆走来,径直往马棚里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