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八城市焦虑综合症
一
人们常说,地下铁是这个城市的脉络。
它深深地埋在城市的表皮之下,纵横交错,枝枝蔓蔓地延伸到每一个角落。
而这么说来的话,每天在地下铁中川流不息的人群,就是这个城市的血液了。他们按着规律的时间,每隔十分钟一班地被迎来送往。在每一站都会有人上也会有人下,就象是血液也需要更新换代。
而纵然着急,他们也是无计可施的。
因为他们每一个人,不论是大老板还是穷职员,说穿了都只不过是这个城市中最卑微的一个血细胞。再着急得直跺脚也只能等待着列车精准规律地进站出站。列车不会为任何人的着急而加速,永远那么守时而刻板,显得冷冰冰而无情无义。
若说到地下铁是这个城市的脉络,乘地铁的人群是城市的血液。那么每日的清晨和黄昏,便是城市这家伙儿,血液循环最快的时辰了。
想必城市这家伙儿,每日的清晨和黄昏都会觉得心脏跳得好快吧!
那是因为无数寄居于它的小小蝼蚁们,不,是血液细胞们,都争着抢着在这两个时辰出门,蜂拥成一股气势汹汹的血流,一股脑儿地灌输进它的脉络——地下铁里。
他们一个个都穿戴得精致而整洁,却在毫不客气地推推嚷嚷里互相都出了一身隐隐的汗。
有些频频看着手表,有些急得脑门儿冒了青筋,却还是无可奈何地随着众细胞们一起等待着列车的来临。
列车在万千期待中,徐徐进站。门一开,他们就纷纷削尖了脑袋地往里冲,呲牙咧嘴,怒气冲冲地瞪着所有胆敢碰撞自己的细胞。
他们,想必是很焦虑的吧!
因为他们的焦虑都精准无误地传达给了城市这个家伙儿。
所有来到城市的人都会扯着衣领说,这里真是个焦虑的地方。
城市因此而得病了。病名是城市焦虑综合症。
医生说,得了这个病的血细胞会变得暴躁而带有攻击性。
医生说,这种病是隐形的,平时看不出来,和正常的血细胞一般模样。
医生还说了,但这病是无法根治的。一旦发作,后果难以估计。
城市这家伙儿无奈地听着医生的判决。既然无法根治,它也无可奈何。
它清楚地感受到,自己的身体里有好些个得了这个病的血细胞,但城市说,它无可奈何。
但终究,城市这家伙儿奄奄等死的模样还是令医生觉得不忍。
他于是宽慰城市,纵然无法医治,但那不过都是些渺小的血细胞们罢了,无足轻重,兴许并不会影响它的健康。
城市抬头,问医生,真的吗?
医生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,说,不信,我带你去看!
二
那是一个黄昏,一个属于地下铁的黄昏。
如常一般,无数朝九晚五的血细胞们带着满脸的倦怠,彼此推嚷着蜂拥进了城市的脉络中。
狭隘的灰色空间,站着密度过大的血细胞们。从上往下看,是一个个大同小异的黑色脑袋,纷纷不耐烦地轻微颤抖着。嵌在那些脑袋上的一对对眼珠,也都泛着类似的死气沉沉的光,整齐划一,空洞地瞪着列车将要驶来的方向。
城市这家伙儿失望极了。
它甚至羞于让医生看见这些僵硬的腐朽的家伙儿们,就是自己的血细胞。但医生忽然轻声地笑了笑,笑容神秘,引得城市这家伙儿一愣!瞬间从脏器里感受到一股难以抑制的焦虑。
由来已久的,万分熟悉的。
是那些得了城市焦虑综合症的细胞们日日夜夜所带给它的感受。
城市这家伙儿于是越发定睛地往细胞群里望去,瞪大了眼,终于发现隐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汹涌暗流。
那,是几个衣着入时的女子。跺着一双比一双跟高的鞋子,捏紧了手里的钱包,隐在各色眼影下的一双双眼眸都呆滞地瞪着列车将要进站的方向。
其中一个忽然不耐烦地抿了抿嘴,手肘无意地碰到了另一个女子。于是另一个女子立刻斜眼狠狠瞪回了她,直瞪得对方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。
也不算血盆吧!医生悄声告诉城市,那叫做口红。
“你瞪我干嘛?我又不是有意的!”
“我瞪你了吗?你要不是心虚看我脸色,怎么知道我瞪你?”
“我心虚?我不过是看见了个斤斤计较的家伙儿,就多看几眼罢了!”
“谁斤斤计较了!我看你才是……”
两个血盆的细胞蓦地吵了起来。于是她们所占据的地盘变得大了些,因为她们俩彼此都站成了一个圆规,周围的人或是漠然或者窃笑着,默契地为她们让出了地盘。
平静之下,隐藏着汹涌。
她们两个都是城市焦虑综合症的患者。医生这么告诉城市。
那两个血盆的细胞争执不下,变得唾沫横飞,于是身边的人退让得更甚。却当她们正吵得正不可开交,突如其来,一个佝偻的身影闪进了那两个细胞占据的地盘,夹在了她们俩中间。
两个血盆都愣住了,一时之间只是直勾勾地瞧着方才闪进她们之间的,另一个细胞。
仔细看看,也是一个女人。却并不是一个想看热闹八卦的女人,因为她老得很,手上和脸上的皮肤都皱成了年轮般的图案,一圈一圈,数也数不清。
她老极了。
颤颤巍巍,一下子倒在了地上。连同她一起倒地的还有一根手杖。砰——地一声,那老女人于是轻轻呻吟着,身子还犹在地上就慌忙伸手去抓那手杖。
眼皮本能地轻微颤抖,露出一丝丝灰白的眼珠子。
那两个血盆的细胞立刻明白过来,她是个瞎子。一个老女瞎子。
想必是因为周围的人不断退让,把这个老女瞎子给推倒了吧!
瞧她一身脏兮兮的灰色衣服,比这地下铁的色彩还要令人压抑。却正好辉映了她的一双灰白的眼珠,连手指上都沾染着一层灰色的泥巴。
那老瞎子情急地四处抓摸,寻找她的盲人手杖。她无意地摸到了其中一个血盆的皮鞋,紫色的漆皮鞋子上顿时印了个浅浅的手印子。
“你找死啊!摸我鞋子干啊!”那血盆顿时暴跳如雷,一脚踢开女瞎子干枯的手,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瞎乞丐!我鞋子有多贵,你捡垃圾捡一年也买不起!”
“哦哟,人家是瞎子呀,又不是有意的!你还说你不是斤斤计较?”另一个血盆于是趁机讽刺她。
“哦?你不嫌弃,你大方!来,老瞎子,也去摸摸她的鞋子阿!把裤子衣服都摸了,看她嫌弃不嫌弃!”被嘲笑的血盆于是不服气,用脚撩起女瞎子的手就往另一个血盆的腿上按去。女瞎子被陡然牵制,力气抵不过,只得发出些含糊的呻吟声表示抗议。倒是那眼见着就要被摸到的那个血盆杏眼一瞪,竟一脚朝着女瞎子的脸狠狠踢去……
年老的女瞎子被踢翻到地,脑袋闷闷地磕到了地面,发生一声清脆却诡异的响声。围在一边的众细胞们都清晰地听见了这响声,因为在踢人的那一刻,爱看热闹的他们都屏息凝神,静了下来。
原本嘈杂的地下铁忽然就静了大半,只听见那老女瞎子的呻吟越发凄楚。她似乎被踢得很痛。稍稍抬头,竟有鼻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。
此刻,那踢人的血盆似是有些后悔了,一张血盆都闭合起来,唯唯诺诺道,
“哦哟,不小心力气大了点,谁叫那个十三点女人忽然来这一招!我也不想踢她的,意外意外……都看什么看,都说是意外了!下班高峰,一个老女瞎子跑来挤地铁,根本就是她自己不好!”血盆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解,见众细胞们都窃笑着看她,干脆别过头,继续瞧着列车将要进站的方向。